皇帝才是万恶之源!
只要皇帝还存在,土地兼并就永不消失。
再度听到这番话,无论朱瞻基还是于谦,脑子里都嗡嗡作响。
朱瞻基下意识想要反驳,可话到嘴边,又没来由的止住,只怔怔的看着林煜。
“我知道,你们可能觉得我说的不对,毕竟在你们眼里,皇帝就是天子,是天下的主人。”
林煜没再吃菜,而是将手中筷子放下,眼神似乎已经飘到九霄云外,缓缓说道:“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,这天下为何需要皇帝?皇帝对天下百姓,到底有何作用可言?”
于谦拱手回答:“圣人代天牧民,圣人之德,能致太平,而贤者之化,不能太平。”
这用的是《论衡·宣汉》中的原话,意思大致就是皇帝对天下施以德政,三十年就可让天下太平,百姓安康。
而要只是一般的贤者,即便用上百年时间,也只能让天下免于杀戮,无法真正恢复到太平盛世。
言简意赅的强调了皇帝对王朝的作用,甚至一度将皇帝强化成了上天派下的“圣王”,注定要统治天下。
“标准答案,引经据典。”
林煜继续说道:“只是,你依旧没告诉我,皇帝的具体作用……你也不用细想了,因为对天下而言,皇帝最大的作用,就是维系这个庞大而又臃肿的****制王朝。”
“而在这个****制王朝的羽翼下,又托庇着无数地主、权贵、官僚阶级组成的既得利益群体。他们也同样维持着这个庞大王朝的基层运转,并从中不断攫取利益和养分,犹如一条条共生的寄生虫。”
“古往今来,为何王朝从来活不过三百年的大限,根本原因便在这里,因为组成王朝的根基就是这群只会蛀空国家的寄生虫。”
“在王朝的初期阶段,由于战争带来的破坏,导致人口锐减,大量旧地主以及权贵阶级在战争中被消灭。新兴的既得利益群体,依托着王朝和皇帝而生,他们的确会支持皇帝,让国家迅速走向繁荣,即所谓的盛世。”
“因为这时候的土地很多,足够新兴地主权贵们瓜分兼并,可只要极盛的繁荣,也会带来土地的迅速兼并,从中诞生更多新地主。然而,土地兼并的过程中,总量的土地并不会变多,反而会迅速锐减。”
“再然后,盛世和繁荣结束,土地开始捉襟见肘,土地兼并开始加剧,百姓开始变得困苦。”
“于是,第一波动乱来临,国家变得破败,财政也开始逐渐崩溃,从中带来无数表象和前兆,譬如吏治腐败、横征暴敛……甚至农民起义。”
“只不过,通常这时期的王朝虽然开始腐烂,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所以只要换个稍微正常些的皇帝,再来一两个不希望王朝灭亡得那么快的‘有识之士’,那么还有机会重新恢复回来。”
“这也就是所谓的‘中兴’了,或许中兴之主还会被冠个世宗、小太宗之类的贤名,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。”
“伴随着开国盛世的终结,王朝其实就已经没救了,因为带来毁灭的土地兼并已经开始,并且正在迅速走向失控,即便经过一系列各种各样徒有其表的中兴,也只是亡羊补牢,为时已晚。”
“直到三百年的时间,人口激增与土地兼并达到临界点,再怎么补救也没有办法,而王朝也到达了极限,那改朝换代也就来了……”
林煜一番长篇大论,简单概述了一遍封建王朝的运行模式和规律,直接把于谦和朱瞻基都给干懵了。
如此通俗易懂的解读,几乎一瞬间便颠覆了朱瞻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。
而一旁的于谦在震惊过后,却是瞬间领悟到更多。
因为林煜的话,不仅是在阐述历代王朝的运行规律,同样也点破了大明未来二百年的国运。
明初的开国战争,导致人口锐减,淮西勋贵与宗藩诸王顺势而生,这些全都能对的上。
随后从开国至今,已有五十七年,姑且算是度过了初期人口锐减阶段。
今上虽新登大宝,又仁厚贤名在外,太子亦是“好圣孙”。
不出意外,大明起码可旺三代。
届时“文景之治”,不必多说!
但是,卫所军户因为土地兼并之弊,已经初显端倪。
等过了三代皇帝,那土地兼并又会达到什么程度?
尤其王朝极盛状态下,土地兼并的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。
到了那时,大明是不是就该走向衰弱?
衰弱之下,民怨沸腾。
按照历史规律,这时就会有一位“好皇帝”出来力挽狂澜,来一波中兴之治。
中兴之后,国力短暂恢复,随后继续衰弱,又再度中兴,如此循环往复。
直至无可挽回,改朝换代。
只是一刹那,于谦就勘透大明王朝三百年的国运沉浮。
朱瞻基沉默半晌,忍不住问道:“就没有例外吗?古往今来,改朝换代这么多次,就没有一位皇帝想过要改变?”
刚问出口,朱瞻基就想给自己一耳刮子。
这不是废话嘛,要是真有例外的话,不说史书必定大书特书,就说如今的大明也不可能存在了。
林煜笑道:“当然有,而且还不在少数。比如,开创了帝制之始的始皇帝。”
“《过秦论》?”于谦出声道。
林煜点头:“差不多吧!而且《过秦论》也只是表象,始皇帝的改革可远不止这么点东西。可即便如始皇帝那般,功盖三皇、德配五帝,大秦的结局依旧只是一曲《阿房宫赋》……”
朱瞻基下意识问道:“为什么?”
林煜悠悠说道:“因为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啊!”
“就算真的有某位皇帝能够狠下心来,由内到外进行改革,去想办法抑制土地兼并,那依旧还是在做无用功而已。”
“因为只要皇帝还在,那么以皇权为核心的封建帝制体系就始终存在,而那些遭到打击的士族地主,便随时能够依附皇权再卷土重来。”
“因为皇权需要他们,而他们也需要皇权作为生存土壤,两者缺一不可。就算真的有皇帝消灭了一部分,甚至大部分的旧士族地主,那也会很快有新来的填补他们的空缺。”
“就好比本朝太祖高皇帝,一生杀了何止几十万贪官污吏,可是有什么用呢?”
“地方官僚该烂还是烂,官府士绅相互勾结,横征暴敛,欺压百姓……就连作为朝廷军队的卫所军户,都不能独善其身。”
“淮西勋贵、太祖爷的儿孙宗藩……哪个不是坐拥良田千顷,甚至万顷?”
“皇帝说白了,与士族没有任何两样。皇权也就是士族的顶点,名义上坐拥全天下的土地。”
“只要皇帝一句话,顷刻间就是无数新士族、地主冒头崛起,亦或是随手一笔,百万良田划归皇庄,无数农民就得沦为天家佃户。”
“所以,无论卫所还是府兵,从建立之初,就注定崩溃。”
“只要土地兼并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就是这样,而皇权又是帝制的核心,更是土地兼并的源头。”
“不要怪我说的话难听,因为这就是现实!”
朱瞻基满脸惊骇的起身,脚步已然踉跄到站不稳。
就连一旁蹲坐的于谦,此刻也是低眉沉默无言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林煜也不在意,就这么自顾的吃着菜,喝着酒,也不理会被自己说懵的两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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