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乐郡主拖着流光的裙摆,香风弥漫,在女客这边坐下。
一个比她年纪稍大的绿衫夫人瞬间绷直了身子,脸色变得极为难看,帕子都要被揉碎了,周围的女客都同情地看着她。
好在云乐郡主没坐一会儿便说头晕,要先走一步。
看她妖妖娆娆的背影走远,女客哗的一声,议论声纷起。
“这次又是谁?她又要找谁?上回龙舟上那个可没资格来这里,这么快又换新欢了?”
适才脸色难看的绿衫夫人没忍住,低头呜咽起来,引得众女眷好生安抚,却对此事无能为力。
她们能怎么办?
那是云乐郡主,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,荣盛长公主嫡亲的女儿,含在嘴里都怕化了。她想要谁的丈夫陪自己睡觉,她们还能跟她拼了不成?
从前还真有一个女子异常刚烈,直接找上了程府大门质问,本来整个永章城还没人知道云乐郡主的荒淫浪荡,从那之后几乎人尽皆知。
荣盛长公主从年轻起便强势霸道,知她毁了自己女儿的清誉,自然下手狠辣,那位夫人最终下场凄凉。而她的丈夫被睡腻之后,也叫云乐郡主抛在了一边。
前车之鉴摆在那里,谁还敢跟云乐郡主对上?
而云乐郡主知道自己有人撑腰,从此愈发肆无忌惮,酒楼、佛寺、猎场,哪里都是她偷情的好去处。
前儿赛龙舟,满朝文武及其家眷都在游舟看比赛,而她却在隐蔽角落的龙舟里,与一健壮小吏共赴云雨,叫得欢腾。
这样的荒唐事不是一件两件,就因为这样,满京的夫人犹如惊弓之鸟,猛了劲儿把各自的丈夫喂胖,不让他们变成云乐郡主惯爱的那款孔武有力样,但总有人逃不过她的魔爪,比如这个绿衫夫人的丈夫。
有人不禁劝慰道:“你别哭啊,那个……程大人都没哭,你哭什么呀?”
也对啊,明明是祯和二十年的进士科状元,就因为出身寒苦好拿捏,程良硕被荣盛长公主和驸马招为东床快婿,被迫戴了一顶又一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。
而作为交换,荣盛长公主允许了程良硕纳姬妾、生庶子,驸马也在仕途上对程良硕多加提携,让他年纪轻轻,便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。
不过,当今圣上不是瞎子,不是谁被提携就能用谁。程良硕能坐稳大理寺少卿的位子,更多的是因为自身才能出众,自入大理寺之后,手里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,深受祯和帝赏识。
朝臣都说他前途无量,假以时日,不必到五十岁就能列席政事堂了。
从古至今,怀才不遇的人太多了,程良硕这样出身平凡又本性冷淡,不晓得溜须拍马,是极容易被埋没的,但他用不幸的婚姻换来了锦绣仕途,也算绿得其所。
再者,正室荒唐,也不碍着他纳妾啊。
程良硕有一房珍爱无比的妾室,每晚都在妾室房中过夜,前个把月还听说爱妾怀孕了。要不是这样的情况,哪个宗室女能忍得了丈夫纳妾?
只看谭驸马就知道了,自从尚了荣盛长公主,三十多年了,还老实得跟什么似的。
这厢姬殊朗还在跟姬殊白滔滔不绝地讲轶闻:
“……本来大家都不知道呢,结果呢,龙舟赛一停,就发现郡主不见了。泊在江边的船都安安静静,只有一艘荡得厉害,那里面的声音啊……啧啧啧……”
“你说孩子都生了两个了,她怎么还这么欲求不满?就不怕以后儿女也跟着学坏?”
姬殊白道:“她的儿女爹娘健在,该烦忧的是他们,你跟着操心什么?”
姬殊朗腮帮子鼓起来:“我哪有操心?我以后又不娶这样的!”
“哦,那你想娶什么样的?”
“我娶,我娶……”
话赶话地,姬殊朗一时脑袋空空,目光着急地在女眷那头逡巡起来,忽然门口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,他眼睛一亮,连忙指着道:
“我娶那样的!”
姬殊白看去,只见进来一个身条纤纤、莲步袅袅的女子,双眸楚楚,神色依依,被婢女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。
“这是姜三姑娘,安乡伯府三房的女儿,她爹才从地方上回来,眼下在司农寺,还没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功绩呢,倒是先靠貌若天仙的女儿叫人惊叹了一把。”
“安乡伯府?”
姬殊白仔细回想了一下,愣是没想起来这是哪户人家。
“圣上新封的门第?”
姬殊朗摇头:“不不不,也不怪二哥不知道,要不是因为三姑娘,我也不知道原来永章城里还有个叫安乡伯的门户。听说是祖上给先帝献祥瑞封的爵,一直没有什么出息的子弟。”
“可你别看门第不高,上赶着给姜主簿做女婿的可是如过江之鲫,多得不得了呢。就连姜三姑娘的亲哥哥姜少谦,也沾了她的光,被成王提了一把,进了国子学读书,本来以他们家的门第,只能去四门馆的。”
姬殊白点点头,说话间姜云如已娉娉婷婷走到元太夫人跟前,细声细语地贺寿,说的什么他们这里听不清。
姬殊白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,然后看到弟弟一脸痴相,顿感不解:“至于这样?”
姬殊朗比他更不解:“哥,你眼睛怎么了?人好歹是公认的第一美人啊,你现在不多看两眼,以后上哪儿见这么美的?”
姬殊白眨了眨眼,不知在想什么,顿了片刻,道:“你就这么肤浅,只看容貌?”
“哥,你什么时候也学起我爹开始说教起来了?”姬殊朗瞪大了眼看他,“第一眼谁看的不是容貌?我又没有火眼金睛,还能透过皮囊看内秀。”
“再说了,轮也轮不到我呀,人已经被成王看准了,也许再没多久,就要进成王府了。我还能怎么样?”
姬殊白轻挑眉头道:“成王不是已成婚了?”
“有了王妃,还可以有侧妃呀。哥,咱们姬家子孙繁茂,所以可以有‘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’的规矩,但皇家不行啊,皇子们自然妻妾越多越好了。”
姬殊白听完,不知出于什么缘故,再次看过去,便见姜云如已到了女客那头,正站在成王妃跟前垂着头,唯唯诺诺,像受了欺负的样子。
世间女子皆不易,无论身在民间还是在官宦之家,都有各自的苦楚,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,有勇气反抗,有能力让自己全身而退。
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,把自由和尊严看得那么重。
选择无对错,做不到的女子并非就该被瞧不起;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女子却是难能可贵,该被敬重。
成王妃叫住姜云如,问了几句话,无非是问候她家长辈安康,夸她女红了得之类的话,语气虽温和,但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重。
姜云如心里生怯,半垂着头一一回答,声若蚊蝇。
成王妃本来因着姜云如生得艳若桃李,该瘦的地方柔骨纤纤,该丰腴的地方浑圆有致,对自己或有威胁,觉得该敲打两下。但看她这样,既觉无趣,也觉得她好拿捏,便挥挥手让她去了。
姜云如如蒙大赦,轻巧的莲步微微凌乱,回到位子上,旁边的女孩儿便拉住了她的手,跟她一起在花园里走走,低声问道:“云如,你没事吧?”
冯家玉是姜云如来京城后第一个朋友,她本性直爽泼辣,姜云如刚到京城受排挤,冯家玉为她仗义执言了几次,两人因此成了闺中密友。
冯家玉样貌清秀,长着一张小嘴,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兔牙,此时正忧虑地蹙着眉看姜云如。
姜云如捂着心口:“我没事,就是有点吓到了。”
“她就会挑软柿子捏,”冯家玉忿忿不平,“她若是不满,可以找成王掰扯,让他别纳妾啊,针对你做什么。你一个七品小官之女,王爷想纳你,你还能拒绝得了不成?”
姜云如细细双眉耷拉下来,愁思眷眷笼在眉心。
冯家玉安抚地拍着她的背,又道:“你也别担心,有成王在,她不敢对你做什么。她找你不过是怕你抢了她的宠爱罢了。”
姜云如抬起头来,眼里已经有些湿漉漉了。
“可我从未想过跟谁抢……”
“我知道,”冯家玉道,“但成王妃总要担心的,她嫁了三年,现在还没怀上孩子,肯定心里着急。万一以后成王那什么了,你又比她先生下孩子,那……”
姜云如俏脸涨红,捶了冯家玉一记:“什么生孩子,你这蹄子,胡说什么……”
冯家玉笑嘻嘻道:“都要进成王府了还在害羞什么?你这模样身段,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好生养的!”
“你……别跑……”
两人追逐打闹起来,却忽略了不远处马车里的动静。
狭窄逼仄的马车里,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。
男子一边拱一边道:“……我所求之事,就劳烦郡主相帮了。”
云乐郡主眯着眼,脸上醉红,飘飘欲仙。
“什么忙……哦,那叫姜云如的,我只要多邀她过府就行了是吧?你是她堂兄,做什么要这样安排她?”
姜少裕道:“郡主有所不知,我长姐才嫁了个五品官,我妹妹思如比姜云如还要大几个月,能相的也只是五品以下的人家,而姜云如却是后来居上,一下子便要飞上枝头,当皇子侧妃。他们三房是庶房,往后便要踩在我们头上……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炷香,我也只是让郡主多请她过府说话而已,没做别的,郡主便依了我吧……”
云乐郡主懒洋洋道:“你是看我名声不好,想用我的坏名声去污了你妹妹的名声?怎么,你也因此看不起我?”
“怎会!是我那堂妹不及郡主福泽深厚,身份贵重,承受不住郡主的恩惠。郡主性情爽快,恣意潇洒,我只想伏倒在您的石榴裙底下,倾慕还来不及,怎会看不起?您这……”
云乐郡主嗳嗳娇呼,在无限快意之中答应了姜少裕的请求。
夜幕降临,曲终人散,夕阳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意褪去,元太夫人也累了,扶着儿媳妇的手回了院子。
姬殊白盥洗过后,则是径直去了自己父亲的书房,他知道这个时候姬怀谨定然还没休息。
“爹。”
“来了,什么事?”
姬殊白遣退下人,关上门后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爹,咱家可有得罪什么人?”
“得罪?”姬怀谨有点意外,“你指的是哪方面?如果是政见不合,那天天都在得罪人。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姬殊白道:“不瞒爹,此次我在江南游玩的时候,碰上了刺客。四十来人,训练有素,刀刀狠辣,意在结果我的性命。”
“此事当真?!”
姬怀谨猛地站起来,上下打量着他。
“你没事吧?有没有怎么样?”
姬殊白摇头:“我无事,侥幸脱逃。”
姬怀谨松了一口气,随即眉间拧出一道深深的褶皱来。
“不对啊,姬家一心忠君,三王派六王派都不站,按理说不会有政敌。即便有人看你伯父居相位不满,也该冲我们来。你无官无职,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,杀你作甚?”
姬殊白被亲爹埋汰了一通,眨眨眼睛,摸了摸鼻子。
姬怀谨还在沉思:“是不是你查你大哥的命案,被幕后的人,察觉了?”
姬殊白道:“儿子也设想过这种可能,但事情过去多年,我又行踪隐蔽,按理不会打草惊蛇。”
“这就怪了。”
姬怀谨脸色愈发凝重,负着手踱来踱去地分析。
“当年你大哥的死便不明不白,即便他才学好,也是入仕途未多久,手头在查的案子都是小案子,怎会惹来杀身之祸?而你就更不必说,不值一提。难道杀你跟杀你哥会是一样的缘由?”
“我去与你大伯商量一番,着暗线去查。没查出来前,你就别再出去鬼混了,正好安心待在家,等你母亲给你相一门名门闺秀。”
姬殊白无奈道:“爹,我无事。”
“都危及到性命了怎会无事!”
姬侍郎走过去,惊觉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好些,顿生感慨,把手放在他肩上,按了一按。
“你虽不是我唯一的孩儿,却是你娘唯一的孩子。你娘去世前,最牵挂的人就是你,你舍得让她在九泉之下还为你担忧么?”
姬殊白张了张嘴,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,最终垂眸道:“孩儿听爹的就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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